在退役后的“八一”前夕,我申领到了那一张鲜红色的退役军人优待证。指腹抚过证件中的清晰字痕,服役年限一栏印着“9年7个月”。9年7个月,这精确到月份的刻度,仿佛是在指缝间漏下的沙子,每一粒都沉甸甸的。
军营里的起床号,总在晨曦未露时便精准地唤醒我们。特别是在冬天,天还朦胧混沌,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寒意,每每惺忪爬起后,便望见窗框里那方灰蓝的天空犹犹豫豫地亮起来。接下来,营房里的“豆腐块”便依次端坐于各自洁白的床铺之上。集合哨之后,早操的队伍便开始绕着营区奔跑,脚步声整齐而坚定地撞开薄雾,胶鞋踩在满地落叶上,那干脆的节奏像心跳,也像某种隐秘的鼓点,悄然引领着我们前行。
三伏天的训练场,烈日无情地灼烧着大地。汗水不断地顺着脸颊、脖子爬下来,渗入作训服,在肩胛与后背处洇开深色的汗渍。
匍匐前进时,滚烫的地面几乎要烫透作训服,细小的沙石硌到关节,皮肉便火辣辣地疼起来。随着臂肘膝盖依次交替挪动,沙地上逐渐出现一道道坚毅前行的痕迹。
除了令行禁止、整齐划一的主旋律,军营里亦有难忘的柔软时刻。支队的小狗“小黑”便是一例。它原是条流浪狗,后来机缘巧合被战友们喂熟了,竟成了营区里无人不识的“编外成员”。每逢训练间隙,“小黑”摇着尾巴凑近,亲昵地蹭着我们的裤脚,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的时光。
最难忘的,当属深夜的紧急集合。深夜里哨声刺耳,像匕首划破了夜幕的垂帘。我们急忙从床上起来,黑暗中摸索着开了灯,打起背包,听着营房楼道里“叮叮咚咚”的口杯掉落声,双手紧张得有些不听使唤。背起背包,背包绳勒进肩膀的痛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,队伍集合之后,便顶着漫天星辰开始奔跑,不知跑了多久,我回望身后那些年轻的脸庞,在月光的映照下,每一张脸都隐隐地挂满汗珠,每一双眼睛都亮得惊人,大家彼此未曾多言,可那相视间无声的确认,竟比所有豪言壮语更加凝重,仿佛在说:与子同袍,我们挺住。
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,每一年我都在送别退役的战友,当轮到自己时,脱掉军服的刹那,手指碰到肩章上金黄的星徽,凝视着资历章绚丽的色彩,心里猛地一空。与战友们拥抱时,双臂的力气越用越大,几乎要嵌入对方的骨肉,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彼此间的千言万语,都沉甸甸地坠在营区的空气里。
我将申领到的退役军人优待证放入家中存放证件的抽屉里,里面还整齐地码放着当年的军官证、转业证以及立功受奖证书和奖章。当指尖触及它们冷硬的轮廓,仿佛触摸到了曾经流过的汗、受过的伤、滚过的泥泞、深夜行军时脚底磨出的血泡……这些记忆从未消散,它们已悄然与我的骨血深深相融。
时隔多年,纵然躯壳已远离军营,可灵魂的某个角落,依然有号声在黎明前准时吹响,在那个维度里,一个战士依然在奔跑,踏着永不消散的足音。
□李洽